師正偉
三月的春風(fēng)還裹挾著幾縷殘冬的寒意,卻已在城市樓宇的縫隙間悄然釀出些微溫潤。星期天回老家,路過馬蓮河大橋時,我忽然被某種不可名狀的氣息絆住腳步。暮色將垂未垂之際,河面泛起的粼粼波光里,竟浮動著數(shù)十枚褐色的小絨球——那些在冰水間翻涌的野鴨,正用金橘色的腳蹼,在春的扉頁上劃出第一道生動的墨痕。
暮色里的河水宛如半凝固的琉璃,尚能辨認(rèn)出薄冰消融時留下的鋸齒狀邊緣。殘陽將云絮撕成縷縷金紅,斜斜潑灑在野鴨們油亮的羽翼上,冰澌溶泄的河水裹著桃瓣,將野鴨灰褐的翎羽染成胭脂色。三兩只悠閑的鳧兒曲頸點水,喙尖叩碎鏡面般的波心,漾開的漣漪里游著半融的星子。忽聽得“嘩啦”破水聲,雌鴨倒懸著身子探入春流,尾羽如倒垂的墨梅,待叼著銀鱗浮出水面時,絨羽上墜滿碎瓊般的冰珠,在霞光里折出七彩微芒。岸畔的蘆葦蕩簌簌作響,去年殘存的枯莖間,絨球似的雛鴨正擠作一團(tuán)。母鴨撲棱著翅膀掠水而歸,翅尖帶起的清風(fēng)驚散柳絮,那些雪絮便沾著雛鴨嫩黃的茸毛,恍若春日特意灑落的糖霜。仔細(xì)觀察,它們神態(tài)各異頗為有趣。有的獨自美麗,若有所思,有的出雙入對,竊竊私語。它們時而將長喙探入水中,墨綠頸項彎成優(yōu)雅的弧線,尾羽翹起時露出的翠藍(lán)覆羽,倒像是不慎墜入河面的孔雀翎;時而三五結(jié)群疾速滑行,蹼掌撥動處綻開層層漣漪,恍若有人將滿捧碎金撒向水面。濺起的水花在夕陽下閃爍著金色的光芒,仿佛在演奏一曲春日的序章。
最妙的是那只頑皮的幼鴨,忽地扎個猛子,水面只余幾串氣泡咕嘟冒起,驚得姊妹們歪歪斜斜劃動蹼掌,待它從倒映著楊柳倩影的丈外水域鉆出時,滿江都蕩漾著細(xì)碎的啾鳴,像是誰失手打翻了盛滿翡翠的玉盤。只見它撲棱著尚未豐盈的翅膀,突然躍起,沾著水珠的羽毛在暮色中劃出銀亮的軌跡,驚得同伴們紛紛扎進(jìn)水中,又接連從數(shù)米外鉆出,抖落的水珠在半空凝結(jié)成細(xì)小的虹。這些生靈的鳴叫并不似家鴨那般粗嘎,倒像是某種精巧的陶笛,短促清亮的“嘎、嘎”聲此起彼伏,與河水的潺潺聲和著冰層斷裂時清脆的“咔嚓”聲交織在一起,構(gòu)成了一幅動人的早春畫卷。
日影西斜的江灣處,一只老雄鴨獨踞河灘。它慢條斯理梳理著暗綠頸羽,每片泛著金屬光澤的飛羽都被喙尖撫過數(shù)十遍,連尾端那抹寶藍(lán)的虹彩都不許沾半粒塵埃。忽有汽車?yán)嚷曮@破暮色,它卻不慌不忙振翅而起,蹼掌在水面劃出兩道月牙痕,騰空的剎那,翼下白羽如展開的絹扇,馱著半江霞光沒入蒹葭深處。
我扶著花崗巖橋欄俯身細(xì)看,發(fā)現(xiàn)它們潛水時總愛追逐某種半透明的影子。后來才從常來垂釣的老者處得知,那是剛解凍時特有的浮游生物群,在暮光里會折射出極淡的磷光。野鴨們金橘色的蹼掌每次攪動水流,都似攪動了整條河流深藏的春意,讓蟄伏整個冬季的生機(jī)在漩渦中漸次蘇醒。
河岸的垂柳尚蜷縮著枯褐的芽苞,岸石縫隙里的冰凌猶自垂著晶瑩的淚滴。但這些來自北國的信使仿佛自帶溫度計,竟能透過數(shù)層樓高的鋼筋混凝土叢林,精準(zhǔn)捕捉到水溫上升的每絲變化。它們戲水的身姿讓我想起古卷里的《春波魚藻圖》,只是畫中工筆描繪的游禽,此刻正活生生地在我眼前抖落著晶瑩的水珠。
暮色愈濃時,夜風(fēng)裹著桃李的甜香掠過,野鴨群開始向橋墩背陰處聚攏。它們有的將長頸枕在背上,隨波輕晃的模樣像極了漂浮的絨球,攪碎滿江星斗;有的將喙藏進(jìn)翅下,隨波輕晃的身影像散落的蓮實,偶爾夢中蹬動朱蹼,把倒映銀河的水紋,又揉皺了幾分。遠(yuǎn)處大廈的玻璃幕墻折射著最后的天光,在河面投下流動的碎金,恍惚間竟分不清是野鴨攪動了光影,還是光影馴養(yǎng)了這群春的精靈。當(dāng)數(shù)輛重型卡車碾過橋面引發(fā)震顫時,整個鴨群忽然騰空而起,翅膀拍打聲驚碎了河面的星月倒影。
回家查閱方知,這些綠頭鴨每年總在驚蟄前后造訪馬蓮河。它們選擇在冰水各半的時節(jié)駐留,或許正因這樣冷暖交織的水域最宜喚醒沉睡的肌理。次日清晨再去探望,發(fā)現(xiàn)河心的冰殼已消融成浮動的蓮花瓣,而野鴨們正以蹼掌為筆,在漸暖的春水中書寫著只有河流能破譯的情書。
一曲春歌,由鴨喙婉轉(zhuǎn)唱響。此刻站在三月的光影里,突然懂得古人所言“春江水暖鴨先知”的深意。這些穿梭在工業(yè)文明縫隙間的野鴨,何嘗不是天地設(shè)在大自然與都市間的信使?當(dāng)它們的蹼掌劃開最后一塊浮冰,整座城市的春天便順著那道細(xì)小的裂痕,轟然漫過鋼筋混凝土鑄就的堤岸。